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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日夢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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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日夢馬

校慶演出定在周五晚上,參演人員與觀眾將提前轉移到劇院裏,於是這天只上了半天課,中午便開始放假。

喬治和唐曉翼、南岑一起吃罷了午飯,各自分道揚鑣。喬治去劇院,其餘二人則回家。今天氣溫異常的高,南岑仍把一件長袖上衣穿在裏面,沒走幾步便出了汗。她只好把外套脫下,挽在了臂彎裏。

唐曉翼同她聊天:“下午打算做什麽?”她垂眸思索:“可能會備課吧,明天要去給小欣上課。”又說,“也可能會看看錯題——昨天月測成績出來,我的錯題有點多。”

已近十一月,街角竟還能遇上賣冰棍的小販,和小推車一起躲在建築的陰影裏。小推車上放著一個擴音器,重覆播放著固定語音:老冰棍來——老冰棍!路過的行人卻很少因此投去視線。

南岑身上正好帶了幾枚鋼板,全拿出來買冰棍。小推車的泡沫箱裏,滿滿當當的一箱冰塊兒,冰棍就被冰塊夾雜在其間冷凍。她把手伸進去,感受到如絲如縷的涼意,身上泛起的熱氣終於消散了些許。

她挑了兩支冰棍,將硬幣放在了小販掌心,得來後者熱情的笑容與真誠的“多謝您嘞”。南岑分了一支冰棍給唐曉翼。將塑料外包裝剝開,冰棍柱體散發出白色霧氣,已有融化的跡象,需要趕緊吃掉。她仗著牙口好,先咬下一塊冰棍兒,在齒間嚼得哢哢作響。

走回家的這條路,剛好夠他們把冰棍吃完。玉蘭花早謝了,只餘郁郁青青的樹冠,投下蓊郁的蔭蔽,他們就在此處告別。唐曉翼最後問南岑一次:“你想去看校慶匯演嗎?”南岑歪頭:“但我們沒有座位呀。”他只是固執地又問:“可你想去嗎?”

她想了想,還是想去的吧:“可以去看看。”

“那就晚點再見面吧,大概七點半。”唐曉翼眨眨眼,“就在這棵樹下。”

南岑說:“好。”然後她擺擺手,轉身進了單元樓。

她午睡片刻,醒來後難得賴了一回床,光是躺著想些不著邊際的事情。想翻看卷子時看到的錯題,那些字母與數字蹦跳著圍作一圈,繞著她旋轉……想她早上梳頭時不小心扯到發絲,頭皮一陣發麻的疼,把梳子放在洗手臺上時,發現梳齒間纏繞著數根斷裂的頭發。南岑因此而不自覺撫摩發梢,略帶惶恐地設想起當她老了,頭發會不會掉個精光?到時候她只能頂著光頭上街買菜。

磨蹭著起了床,方穿好衣服,想起來睡前已把熱水器插上,醒來正好可以去洗澡。家裏只有她,寧靜安謐,令她感到安全。南岑喜歡這種睡到自然醒、醒來可以幹自己想幹的事的時光,盡管她知道這些時光,在人生中僅僅占據極狹窄的一隅。

洗了頭發,她坐在陽臺上,試圖用最原始的方法將其風幹。與剛搬來時相比,陽臺上多出不少生活氣息:父母在街邊小販處買了幾盆綠植,放在陽臺上,想起來才照顧一下。被他們遺忘的時間裏,這些綠植寂寞而又自由自在地野蠻生長著,如今竟也伸長莖葉、爬滿了整座陽臺。

南岑擔憂頭發滴下的水於綠植有害,謹慎地偏移角度,避免同植物直接接觸。沒來由地,她想到了搬來廣泰的第一天,那個晚上,她也如現在的這個下午一樣,坐在陽臺上等待濕發自然風幹。然後就看到了對面陽臺上的唐曉翼。

那時他們完全不熟,彼此間尷尬地打過招呼。直到他邀請她下樓看狗,直到他遞來那瓶橘子汽水。夏末秋初,暑氣還未完全消散,汽水玻璃瓶身上凝結的水珠貼緊南岑的掌心,令她分不清那是不是她自己因緊張而出的汗。

她想:原來我們已經認識快兩個月了。

這或許只是她幾十年人生中,尋常普通的一個片段。

但即便是日後回想起來也只覺毫無波瀾、甚至不一定有多麽深刻的印象的回憶片段,在它尚未成為“過去”的當下,她正在以分秒流逝的生命作為尺度,切身實際地體驗著這每一瞬間。從她鼻腔間呼出的每一次吐息,從她指間濕潤滑過的每一根頭發,一切皆在飛快地離她而去,一切也皆在永恒地陪伴著她。十六歲的南岑,在廣泰度過的這短短幾十天。

南岑在陽臺上坐了一個鐘頭,頭發方幹透。

日影西斜,時間已近下午五點半,她給自己煮了碗面:依舊是經典的清湯掛面,配她還沒有吃完的那瓶榨菜。吃完飯、洗了碗,南岑背了會兒單詞、看了會兒錯題,眼見約定的七點半將至,她便換了身衣服,動身出門。

夜色已然降臨,四下裏靜謐,唯有風拂過樹冠,沙沙作響。她在他們約定的那棵玉蘭樹下,看到了唐曉翼。

十六七歲的男生,正踩在從少年成長為青年的門檻上,仿佛軀殼已過早跨越至“大人”的階段,內裏卻還遲緩地處於“少年”的時光,因而顯得難能可貴:像把一枚青蘋果削皮後放置,目睹果肉緩慢氧化的過程。但你絕對不會想要嘗一口的。南岑想。青蘋果總是酸澀的。

他像剛洗過澡,發梢還濕著,原本正怔怔地望著某處發呆,仿佛是聽到了她靠近的腳步聲,唐曉翼方轉過頭來,對上她的視線。他揮手:“這裏!”嗓音因興奮而洪亮,南岑心虛般地縮了縮腦袋,像她同他私會,只怕被人發現。

她小跑過去,不自覺將手背到身後,心下竟感到緊張,疑心頭發是否打理整齊、會不會亂糟糟。但唐曉翼什麽也沒說,他只是拍拍自行車後座:“快坐上來,表演要開始了,現在趕過去還來得及。”南岑便順從他,再次坐上了他的後座。這一次,她環抱住他的動作要自然得多。

夜間的廣泰總是靜悄悄的,只在道路側旁偶爾透出一點亮光,路過才看清那是一方小小店面。馬路上除去偶爾駛過的車輛,便僅剩下他們這輛單車。唐曉翼像真的趕時間,騎得比平時要快得多,下坡路上的風從前方強勁地襲來,將南岑的頭發與衣角一齊吹拂得飛作翅膀。

她既感到害怕,又覺得新奇,像兒時去游樂園坐過山車;她只好一味地抱緊他,像兒時她在過山車上一味地抱緊身前的保護桿。

他們趕在演出開始前,來到了劇院外。劇院大門已然關閉,南岑也相信裏面已無空位,愈發好奇唐曉翼究竟有何打算,想如何安排他倆看演出。卻見他將單車停在劇院院落裏的隱蔽處,隨後領著她走向劇院的另一側,不許唐曉翼發出指示,南岑已看到了那扇開在墻上的窗。

窗戶離地大約兩米,她和唐曉翼都生得高,只需找點墊腳用的東西,就能輕松地爬上窗臺。唐曉翼先上手,搬來棄置於旁邊的雜草叢裏的磚塊,順利地爬了上去。他挪了挪身體,給南岑空出位置,隨後彎下腰,要拉她上來。

南岑不需要他的幫助,她相信自己可以做到——她將那幾塊磚墊在腳下,伸長手臂,手掌扒住窗臺邊緣,試圖憑借臂力將整副身體提上去:事實證明,她高估了自己,因為她的臂力並不足以帶動她爬上去。南岑決定不再浪費時間,轉而求助唐曉翼。就在她準備把手交給他時,他忽然又跳了下來。

在窗下,唐曉翼彎曲雙腿,紮了個穩穩的馬步。他將十指交叉,掌心朝上,做出一個托舉的動作:“你踩上來,我把你托上去。”

南岑嚇一跳,立刻搖頭:“不用,我自己上得去——你在上面接我一下就好。”

“可我都已經下來了。”唐曉翼看著她,“別浪費這個機會嘛。”

室外靜悄悄,唯有細微的蟲鳴聲,潛藏於草叢之下,竊竊私語著仲秋時節仍未死亡的緣由。大抵是夏天裏還未尋得伴侶、誕下後代,不願就此離世,非要將死期一拖再拖,祈禱著能碰上另一只等待結合的同類。在這樣異常的靜默中,二人呼吸可聞。

隔著一堵墻,劇院裏的音樂聲越來越大,預示著匯演即將開始。南岑不在乎是否會錯過演出,只在乎面前的唐曉翼看向她時,那雙明亮的眼。他盯著她,他撐著手,他等著她。

她咽了咽唾沫,也像一並將所有的猶疑與不安咽下,懷著“豁出去”般的心情,南岑踩上了唐曉翼的手。她體型偏瘦,但到底身高擺在那裏,再如何瘦,也是將五十公斤的重量壓在了他的手上。可他好似感覺不到沈重與疼痛,手臂穩健地把她舉高,令她如願來到了窗臺上。隨後唐曉翼也翻上來,二人並排坐在了一起。

窗臺長約八十厘米,他們又都是大體型,不可避免地將觸碰到彼此身體。南岑覺得尷尬,又躲無可躲,只能轉移註意力,強迫自己別太在意皮膚上的接觸。玻璃很幹凈,她放心地把臉靠上去,貼著窗戶看向劇院內部。匯演正處於主持人致開場白的環節,他們什麽也沒有錯過。

開場白結束後,第一個節目便是高二年級的大合唱。南岑指尖戳在玻璃上,從人群中找出滿頭紅發的喬治,指給唐曉翼看:“最後一排,左數第二個。”

唐曉翼看過去,毫不客氣地低笑出聲:“好呆啊,喬治,那襯衫領子看起來快要勒得他喘不過氣來了。”

幸好玻璃的隔音效果不好,即便隔著它,他們也依然能聽清從劇院裏傳出的聲音。學生們穿著統一樣式的衣服,站在舞臺上齊聲合唱,聲音經由數個話筒接收,又從數個音響裏擴音外放,響徹整座劇院。南岑不自覺也跟著一起輕聲哼唱,將一首國歌唱到結尾,到了校歌她便不再跟唱,因為她不會。

身後的唐曉翼卻開始跟唱,以只有南岑能聽清的音量。他一字一句唱得認真,如稚童般純潔虔誠,滿心滿腹皆捧作獻給母校的真心。南岑聽著,註意力漸漸不在室內的大合唱上,轉而用心去聽唐曉翼的歌喉。

校歌收尾,南岑鼓掌:“唱得很好聽。”

他很謙虛的:“一般一般。”把話題撥到別的方向去,“下一個節目好像是高一年級的集體舞。之前他們彩排時我看到過他們的服裝——一個個穿得跟要去參加舞會的上流權貴似的。”

“是嗎?”南岑便把頭轉回去,再度貼近玻璃,想要看清舞臺上那些學生的穿著打扮。在視線聚焦於舞臺的那一瞬間,她的後背敏感地察覺到了什麽東西的靠近。大腦後知後覺地意識到,那似乎是唐曉翼的胸膛。

他將上半身虛虛地壓在了她的背上,耳朵幾乎貼上她的頭發。異樣的感覺從二人互相接觸的部位開始,四面八方地向全身蔓延。南岑的手指不覺緊張地攥住了衣角,她想往旁邊挪一挪,可已無空間可供她避開。

幸好他只是如此靠了一會兒,便再度撤開。南岑松口氣,專心看起了匯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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